北京十一月的风,已有了冬日的凛冽、穿过胡同,卷起地上最后几片干枯的梧桐叶,打着旋儿,催促着行人裹紧衣领,加快脚步、这样的天气里,最让人惦念的,莫过于一碗热气腾腾的面。
当一碗面摆在面前,白色的瓷碗里,汤色浓郁,面条筋道,上面卧着几块炖得软烂的肉,撒着碧绿的葱花香菜,热气氤氲了视线、你挑起一筷子,吹开热气,满足地送入口中、若有人在你耳边轻声问一句:“和上面相同的面是什么?”
这个问题,听起来像是个脑筋急转弯,又带着几分禅意、相同的面?是说面粉的品牌相同,还是说制面师傅的手艺如出一辙?是说汤底的配方分毫不差,还是说火候的掌握恰到好处?
在一家讲究的老北京面馆里,这“相同”二字,重若千斤、面,是北方人刻在骨子里的慰藉、一碗好面,其灵魂始于面粉、是内蒙古河套的雪花粉,还是河南的原阳麦?不同的麦子,蛋白质含量各异,吸水率也不同,这就决定了面条最终的口感是爽滑还是弹韧、老师傅凭手一捻,便知其性。
接着是揉面与醒面、水与面的比例,在不同季节、不同湿度下,都有着微妙的调整、揉面讲究“三光”——面光、手光、盆光、力道要透,将空气揉出,让面筋网络得以充分形成、醒面的时间,则是面团与时间的低语,是酵母与面筋的悄然舒展、这个过程急不得,快一分则硬,慢一分则软、这其中的分寸,便是经验,是心法,无法言传。
至于抻面,更是观赏性与技术性融为一体的艺术、无论是龙须面的细若游丝,还是裤带面的宽厚豪迈,全在师傅的一双手上、面团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,每一次对折与拉伸,都伴随着“啪”的一声脆响,那是面筋在欢歌、这样的面条,下到滚开的水中,几个翻滚便熟了,捞出来,根根分明,自带一股麦香的清甜。
浇头的“相同”则更是难上加难、一碗炸酱面,黄酱与甜面酱的比例,五花肉丁的肥瘦,煸炒时的火候,都决定了这碗酱的最终成色、酱要小火咕嘟,咕嘟出酱香和肉香的完美融合,油要亮,色要红,才算地道、一碗打卤面,黄花、木耳、香菇、鸡蛋,勾芡的薄厚,直接影响卤汁挂在面条上的能力、这些细节,差之毫厘,味道便谬以千里。
想找到一碗与“上面”完全相同的面,从物理层面来看,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、每一碗面,都是天时、地利、人和的偶然结合,是独一无二的存在。
这个问题的答案,却往往在最不经意间,由面馆里带着笑意的伙计揭晓、他看你吃得额头冒汗,心满意足,便会凑过来,用京片子那特有的腔调说道:“再给您来一碗?”
你若点头,他便会向后厨高声吆喝:“这位爷,再来一碗!”

那一瞬间,你或许会恍然大悟。
“和上面相同的面是什么?”
答案是:“下面”。
这是一个谐音的玩笑,简单、质朴,却充满了市井的智慧与温情、“下一碗面”,既是字面意义上的“下面”,也是对眼前这碗美味的最高赞誉、好吃,才会想要再来一碗、这碗“下面”,承载的不仅是饥饿的驱使,更是一种对味道的认可,对店家手艺的肯定。
这个答案,也将我们从对“面”的物理属性的执着,拉回到了“吃面”这一行为本身的情感体验、我们之所以钟爱某家面馆,念念不忘那一碗面,真的是因为它在食材、配方上无可挑剔吗?不尽然、更多的时候,我们迷恋的是那种熟悉感和安全感。
就像家楼下的那家小面馆、门脸不大,甚至有些陈旧,老板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围裙,记性极好,不用问就知道你要宽条还是细条,要不要香菜,加不加辣、冬夜里,你推门进去,眼镜片上瞬间蒙上一层白雾、老板抬眼看你一眼,点点头,便转身进了后厨、不一会儿,一碗和你上次、上上次、甚至几年前吃的味道几乎“相同”的面,就端到了你的面前。
这碗“下面”,就是那家“楼下的面馆”、它是一种坐标,一种归属、无论你加班到多晚,无论你在外面经历了多少风雨,你知道,总有那么一个地方,亮着一盏温暖的灯,等着你回去,为你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。
这碗面的“相同”,不在于每一次的盐放得是否精准到克,而在于它始终如一地提供着一种叫做“家”的味道、这种味道,安抚着你的胃,也慰藉着你的心、它是一种稳定的、可预期的幸福、你知道,只要走进那扇门,你就能得到那种熟悉的满足。
“和上面相同的面是什么?”这个问题,探讨的并非面条本身,而是人心、是我们在变幻莫测的生活中,对于一份不变的温暖的渴求、那一碗“下面”,是你对美好的延续的期盼;那个“楼下的面馆”,是你漂泊生活中一个稳固的锚点。
北京的冬夜,寒风依旧、你吃完碗里的最后一根面条,连汤也喝得见了底、身上暖了,心里也踏实了、你擦擦嘴,站起身,心中想着,下一次,我还要来这里,吃这碗和“上面”相同的“下面”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