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和年间的汴梁,是人间最繁华的梦境、瘦金体的御笔朱批下,奇花异石从江南源源不断运来,填满了皇家苑囿;茶楼酒肆里,文人墨客挥毫泼墨,吟咏着盛世的风雅、在这片由奢靡与艺术织就的锦缎之下,腐朽的暗线早已蔓延,只待一个不祥的征兆,便将其彻底撕裂、那征兆,便是一只盘旋于宫城之上的乌精。
史料与野闻中,对这只乌鸦的描绘,早已超脱了凡鸟的范畴、它并非寻常羽族,体型硕大如鹰,羽色墨黑如漆,不见一丝杂色、双目赤红,仿佛凝结了不散的怨气、它不与其他鸟雀为伍,总是孤零零地立于宫殿的最高处,对着下方那片金碧辉煌,发出干涩、嘶哑,如同朽木摩擦般的啼叫、这叫声,穿不透达官贵人的丝竹管弦,却能轻易钻进贩夫走卒的心里,激起一阵莫名的寒意。
解签之事,便由此而起、所谓签,并非庙里的竹筒,而是上天降下的警示、如何解读这只乌精,成了朝堂与民间两套截然不同的话语体系。
在宋徽宗和他宠信的道士、佞臣眼中,这奇异的乌鸦非但不是凶兆,反而是祥瑞、他们引经据典,称其为黑凤或神鸦,是天降的德音,预示着官家道法有成,国祚万年、以蔡京、童贯为首的权臣,更是将此解读为圣君感召天地的结果,趁机大兴土木,举办更为铺张的斋醮科仪,用以回应天意、整个朝堂之上,弥漫着一种病态的乐观与自我麻痹、解签成了一场粉饰太平的政治游戏,乌鸦的每一次啼叫,都被翻译成对皇帝的赞歌,对盛世的肯定、这只不祥之鸟,竟成了佞臣们邀功请赏、堵塞言路的工具、他们解的不是天意,而是官家的心意。
在汴梁城的街头巷尾,在田间地头,百姓们对这只乌精的解读,却截然相反、乌鸦,在民间传统里,素来与死亡、战争、灾祸相连、那凄厉的叫声,被认为是催命的音符、百姓们不懂什么黑凤降世,他们只看到,赋税一年比一年重,花石纲的差役像催命的恶鬼,而北方的女真铁骑,正虎视眈眈。

民间的解签,充满了朴素而精准的智慧、老人们说,乌鸦属阴,喜食腐肉,它盘旋于宫城之上,说明皇城之内,早已腐烂生蛆、它的黑,是朝堂的黑,是权臣一手遮天的黑、它的叫声,是无数冤魂的哀嚎,是即将到来的刀兵之声、在茶馆的说书人口中,乌精乱宋的故事,成了最受欢迎的段子、故事里,这乌鸦是北方冤死的将士魂魄所化,前来警示故国,可昏君奸臣却把它当作宠物、这种解读,口耳相传,成了民间宣泄不满的出口,也是对朝廷自欺欺人行为最辛辣的讽刺。
乌精的出现,恰好与北宋末年几大弊病相互印证、其一,是朝政的腐败、徽宗皇帝沉溺艺术与道教,将国事托付给蔡京、童贯、王黼等六贼、这些人贪墨横行,卖官鬻爵,搞得民不聊生,国库空虚、乌精的黑色羽翼,正是这股黑暗政治势力的象征。
其二,是军事的羸弱、宋朝重文轻武,军队虽多,却将不知兵,兵不知将,战斗力低下、童贯以宦官之身执掌兵权,好大喜功,北伐辽国反被残辽击败,尽显外强中干之态、乌精盘旋不去,恰似北方金人铁骑的阴影,早已笼罩在这座不设防的都城之上。
其三,是上下的隔绝、皇帝与大臣活在自己编织的祥瑞幻梦里,对民间的疾苦与边疆的危机充耳不闻、他们对乌精的解签,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,骗皇上,也骗自己、而百姓的解读,虽然粗鄙,却直指人心,道破了真相、一只鸟,竟成了检验整个帝国神经是否麻痹的试纸。
最终,谶语应验、靖康元年,金兵南下,如入无人之境、曾经被解读为神鸦的乌精,终于等来了它预示的腐肉盛宴、汴梁城破,繁华梦碎、徽、钦二帝被掳北上,受尽屈辱、宫殿被焚,百姓遭戮、当真正的灾难降临时,那些曾将乌鸦奉为祥瑞的大臣,或降或逃,无一人能挽狂澜于既倒、不知在五国城的冰天雪地里,那位艺术皇帝宋徽宗,是否会忆起汴梁城头那只啼叫的乌鸦,是否会明白,那声声嘶鸣,并非赞歌,而是为他和他一手葬送的王朝,提前奏响的哀乐。
说到底,真正乱宋的,从来不是什么乌精、一只鸟,无论多么奇异,终究没有动摇国本的力量、真正的妖孽,是那些盘踞在朝堂之上,蒙蔽圣听、鱼肉百姓的人心、乌鸦只是一个符号,一个镜面,它映照出的,是北宋王朝末期深入骨髓的沉疴、人们去解签,其实是在解读自己内心的恐惧与期望、当一个王朝,需要靠歪解一只鸟的叫声来维持虚假的尊严时,它的倾覆,便早已注定、那只黑色的乌精,不过是作为一名冷漠的看客,准时飞来,为这场盛大的灭亡,拉开序幕。
